东来 发表于 2025-10-25 12:29:46

儋州意境

这儋州的风,到底是不同的。它从琼州海峡那边茫茫然地扑过来,带着海水的咸腥,又裹着热带草木蒸腾出的、几乎要凝成实体的绿意,热烘烘地,不由分说地,将你整个儿拥住。这不像中原的风,带着些礼数,带着些分寸;这里的风是蛮野的,坦荡的,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如此,吹着你,也吹着那无尽的、哗哗作响的椰林与木麻黄。我站在这片土地上,脚下的红土是滚烫的,心里头却无端地生出一种苍茫来。这苍茫,是因着一个人,一个在一千年前,也被这同样的风吹拂过、煎熬过,也最终被这风淘洗得澄澈通明的人——苏东坡。

于是,眼前这景物便都换了颜色。那一片连着一片,绿得几乎要流淌下来的香蕉园,在我眼里,恍惚间就成了他笔下那“垂天雌霓云端下,快意雄风海上来”的雄浑背景。那风,也不再是单纯的热风,而是挟着历史潮声的“雄风”了。我仿佛看见,一个清癯的老者,就坐在这田埂边,椰树下,穿着一身寻常的黎布衣裳,或许正望着这一片郁郁苍苍出神。他不再是那个名动京华的苏学士,他是苏东坡,一个被命运抛到这天涯海角的“流人”。这儋州,在当年,是比黄州、惠州更令人绝望的绝境,“食无肉,病无药,居无室,出无友,冬无炭,夏无寒泉”,凡生存所需,几乎一概皆无。这哪里是贬谪,这几乎是一种温和的放逐,一种无声的窒息。

然而,东坡到底是东坡。他在这巨大的荒芜里,竟开垦出了一片丰饶的人间乐园。没有肉,他便发现牡蛎的鲜美,写信给儿子说“无令中朝士大夫知,恐争谋南徙,以分此味”;没有药,他便与当地的黎民百姓采药治病,笑谈间成了悬壶的郎中;没有墨,他竟能自己动手制墨,差点烧了屋子,却还乐此不疲。他将中原的文明种子,撒在这片红土地上,开凿水井,讲授诗书。于是,这蛮荒之地,因他一人的到来,竟有了琅琅的读书声,有了井水的清甜,有了文化的根苗。他将自己的苦难,活成了一场盛大而有趣的实验。这需要何等辽阔的胸襟,何等蓬勃的生命力!这不再是“拣尽寒枝不肯栖”的孤高,而是“我本海南民,寄生西蜀州”的豁达与认同。他将异乡,活成了故乡。

我沿着一条土路慢慢地走,路的尽头,据说便是他当年的桄榔庵旧址了。如今只剩下一方石碑,几丛青草,在午后的烈日下静默着。热闹是它们的,是那些飞来飞去的蝴蝶与蜻蜓的;这静默,却是历史的,是东坡的。我忽然想起他的《赤壁赋》来,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”在儋州,他没有江上的清风,只有这海隅的雄风;没有山间的明月,只有这热带格外硕大、清辉四射的南海月。但他享有的,依旧是那份“无禁”与“不竭”。他将自己化作了一座桥梁,一头连着中原的典章文物,一头连着海南的质朴天然。他在这文化的边缘处,反而看清了文明的核心——那便是人,是活着,是真实而充满笑意地活着,哪怕是在命运的谷底。

天色向晚,海那边的云烧成了壮丽的绛紫色,像是谁把一壶醇酒泼向了天际,醉了的,是整片海与整片田野。我转过身,准备离去。来时心头的那份寻觅,似乎已有了着落。东坡不在这遗迹里,也不在书本上,他早已化入了这儋州的风中、土中与这勃勃的生机之中。你听,那椰子树阔大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,那不正是他捋着长须,爽朗的笑声么?他从未离开,他只是以一种更永恒的方式,活在了这片他曾深爱过的土地上。

归途上,灯火已零星亮起。我回头再望一眼那沉入暮色的原野,心中默诵起他那仿佛用尽平生力气写下的句子:

“九死南荒吾不恨,兹游奇绝冠平生。”

是了,他将一场政治上的“九死”,活成了生命中一次“冠绝平生”的壮游。这儋州,因了他,便不再仅仅是地理上的天涯,而成为一种精神上的高度,一种穿越千年、依旧雄浑大气的人格绝唱。这风,依旧在吹,吹过千年,吹过我,也吹着每一个在困顿中寻求超脱的灵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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